朱家雄：当今我国学前教育事业发展面临的主要问题及政策导向（八）

从最近发生的“虐童”事件讲起

幼儿教育领域内发生的许多事件都会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去年发生在浙江温岭的“虐童”事件就是其中一个曾引发社会热议的事件。

当事人颜××是个90后的女青年，她拍摄和传出的虐童照片太过恶劣，激起了社会的公愤，因此被幼儿园除名，还被公安机关刑拘并遭逮捕，后经侦查，被无罪释放。可悲的是，直到出事以前，颜××还不清楚自己已经惹下了大祸。

一些情绪激动的微博用户把颜××形容为恶魔，理性的评论者则引导人们对快速城镇化背景下的幼儿教育现状进行反思。这个事件使人们很容易引出这样的结论：颜XX是我国不完善的幼儿教育体系中一名道德水准低劣的不称职教师。

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记者在温岭经过多方采访，还原了这个90后的女幼儿园教师的生存和生活轨迹，简述如下：

颜××父母已经快60岁了，都是温岭新河镇×××村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他们的眼里，颜××从小就很听话，很少出去玩，朋友也不多，对亲戚都很好，比姐姐爱疯，爱动。

颜××常说工作累，赚得少，但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能出个幼儿园教师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父亲常劝女儿，找份工作不容易。要好好干。

在颜××的同村中学同学的印象中，颜××愿意帮助同学，性格开朗，愿意同男生在一起玩，但胆子很小，有个毛毛虫落到她身上都能把她吓个半死。颜××的一位同事对她的印象是：仪表良好，语言表达、专业知识都很不错。

×××幼儿园租用XX×村村部大楼，共10个班级，285个孩子，16名教师，是一家办了十多年的民办幼儿园，在教育部门也取得了办学许可证。×××幼儿园一学期收费不足2000元，在当地属于收费低的民办幼儿园。所招收的孩子中有一半是外来务工者子女。

两年前，18岁的颜××应聘成了这里的一名教师。在温岭，民办幼儿园的教师岗位并不抢手，民办幼儿园教师的月薪在1000到2000元之间。公立幼儿园教师的待遇要好些，月薪在1500至2500元之间。按照有关规定，幼儿园教师必须持有专业证书和教师资格证才能上岗。但是因为待遇低，招不到人，幼儿园只好降低标准。在当时的应聘者中，颜××的综合成绩名列前茅，而且最初工作很努力，做教具做到很晚。后来，她变得不好不坏，有点混日子的感觉。据说影响她的工作积极性的原因可能是收入低，月薪也只有1000多元，“吃顿肯德基都得算计算计”。她曾多次和同事抱怨：“当幼师不如端盘子。”她表示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赚得少，要求又严格，不想做一辈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嫁个有钱人，就不用在这儿受气了，她最大的梦想是能调入当地待遇好些的公立幼儿园。

颜××是个“豹纹控”。可是因为没钱，只能到淘宝买便宜货，不过，每次网购她都给卖家好评，即便她对寄来的商品不是十分满意，理由是人家开网店不容易。据说。她有好几张银行卡，里面都没钱，有一阵子，每月开工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还钱。除囊中羞涩，感情问题或许一直困扰着她，在微博和QQ空间中她写道：“他对我不好，我就要发泄！”“他不爱我，烦死了！”“对某些人的火，全发泄在学生们身上，烦！”在与网友聊天中，她多次提到“工作真没劲”“这些孩子太调皮了”“太吵了”“烦死了”“累死了”。

没有人能够理解颜××的行为。一位家长说，从来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每次接孩子看到她都是笑呵呵的，今年教师节还特意给颜××送过一束鲜花，她欣然接受了，当场还表示，不用送花，孩子一样会被照看好，让家长感动了好一阵。

有人将温岭“虐童”事件发生的原因归结为颜××没有教师资格证书，也有人将此事件发生的原因归结为颜××是民办幼儿园教师。按照这样的逻辑，那么是否可以做这样的推理：（1）有教师资格证书的教师或公办幼儿园教师都不会虐童。（2）没有教师资格证书的教师或民办幼儿园教师都可能虐童。如果真是这样，据说我国大约六成幼儿园教师尚无教师资格证书，大约六成以上的幼儿园教师是民办幼儿园教师，那么我国的幼儿不是处于“高危”状态了吗？

颜××之所以成为虐童者，可能跟有无资格证书有关，也可能跟她是否是民办幼儿园教师有关，但是这样的关联是“小概率”的。

那么“大概率”的关联是什么呢？应该说是颜××的心理出现了状况，具体地说，她承受的心理压力已经超出了她能够承受的程度。

听听一位幼儿园教师的心声

有位署名“游客”的网友在互联网上给笔者留言：“我是一名已工作了二十几年的在编在职的公办幼儿园教师，所在的幼儿园在当地有最高的知名度。自‘虐童’事件发生后，我们同事间也在讨论：说不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事件（当然不会如此严重）也有可能会发生。因为我们承受的工作压力越来越大，不仅是来自家长的，更多的是来自幼儿园的，太多太多打着教育的名号，实质与孩子一点都不搭边的事情，源源不断地压下来，几乎每件事都是时间紧，任务重。总有一天，老师们会承受不住！朱老师，您几年前就为老师们呼吁要减负，但这犹如当今的学校教育，一天到晚喊减负，结果学生的学业负担越减越重。幼儿园教师的负担也过重。我们担心，哪天会一时承受不住，尤其是年轻的老师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其实，这位幼儿园教师所担心的事情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发生，只是比较而言颜××传出的虐童的照片“吃相”太过难看而已。

我们来看看，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就在颜××被曝光前不久，山西太原刚发生过一起幼儿园教师对孩子大打出手的恶性事件。2012年10月15日下午4点，太原市××蒙特梭利幼儿园，一名5岁女孩因为不会做一道计算题，算不出十加一等于几，被教师打得鼻青脸肿。通过查看幼儿园的监控录像，发现在4点到4点10分之间，坐在女孩左侧、身穿红衣服的李××左右开弓，正反手兼用，连续向女孩脸上掮去，短短10分钟内总共打了女孩70个耳光。这个“90后”的女老师有大专学历、幼师专业毕业，照样虐童。

2012年7月，在广州市番禺区××儿童康复服务中心。4岁女童瑶瑶被许老师用鞋打了脚板，并被抱到离地面约40厘米的U形平衡台上，要求她做相关的训练。但瑶瑶滑坐到了地板上。许见后，再次把她放上了平衡台。由于瑶瑶不配合。许拉着瑶瑶的双手，将其凌空吊起，并快速向后甩在地上，随后再拉起瑶瑶的双脚，原地做360度翻转，此时瑶瑶的头撞到了地上，昏迷不醒。瑶瑶被送到医院后，经历两次开颅手术后，命虽保住了。但无法正常行走了，语言能力也受到了损伤，只能说些简单的字词，难以顺利对话了，右侧肢体则全部偏瘫，法医鉴定为重伤。

2011年10月。在陕西西安，一名4岁男童因为在当天中午没做好操，幼儿园老师用锯条把他的手给割出血了，手腕上有个长约3厘米的伤口，惩罚他的老师还几次叮嘱：“回家要是告诉家长，就锯断你的手。”

在已经发生的虐童事件中，不仅有明的，更多的还是暗的：

2011年10月至11月，深圳罗湖××幼儿园，午休时间，大二班的龙老师让孩子上床休息，几个孩子不听话，仍在小声说话，龙老师抄起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在这些不听话的孩子脚板上扎了几下。事后，该班有七八个孩子的家长在孩子的脚板上找到了类似的洞孔。被扎得最多的女童小墨的脚板上有五个洞，小风的伤最严重，三个洞里有两个积血，一个化脓。

2012年2月，北京市海淀区××幼儿园的3岁男童林林被老师在生殖器上用针扎了红点，医院诊断为阴茎针刺伤。

2012年5月，上海市杨浦区××幼儿园3岁女童被老师将芸豆放在了屁屁里，导致该女童总是尿频。

2010年12月，江苏省兴化县的男童崔某被易老师用电熨斗烫了脸部。易还拿出电熨斗威胁孩子说，谁再说话就烫谁。

看了屡屡出现的虐童事件，我们的心情会是怎样？我们应该思考一些什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我们总是在讲，要给孩子快乐。在这些教师面前，孩子的快乐似乎太过奢侈，能免受虐待已算不错。

进行了多次的“民意测验”

幼儿园教师的心理压力固然与他们的社会地位、生活状况和工资待遇等有关，但是更与他们的工作状况有关。工作状况包括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等。幼儿园教师的社会地位和待遇等问题不是教育部门一家就能解决的，而教师工作状况的改善则主要取决于教育部门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与教育政策的制定和实施有关。

近来，笔者在幼儿园园长和教师中进行了多次“民意测验”，当笔者问及园长和教师“在幼儿园一日工作中，你认为额外的、无用的工作占据了多少时间”时，绝大部分园长和教师都认为起码占去总时间的30%以上，不少人认为是50%以上。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幼儿园教育实践真的是存在大问题了。

什么叫没有实际意义的（额外的、无用的）工作？园长和教师们的回答也许只是凭感觉，说不精准。笔者在幼儿园待过不少时间，亲眼看到过教师们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在应对一些什么。从笔者的立场看，没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包括教师不需要做的工作，也包括教师还不会做的工作，还包括被教师和管理者误解了的、做错了的工作，它们占去了教师大量的时间。

园长和教师们普遍反映，额外的、无用的工作将他们折腾得苦不堪言，主要表现为以下方面：（1）被要求经常加班加点布置幼儿园环境，包括创设活动区角、自己制作教玩具等，并须根据主题不断变换。（2）被要求经常加班加点设计教案、撰写各种汇报材料，做大量的文档材料（观察纪录、儿童成长档案等），用许多额外的时间与家长进行沟通等。（3）被要求申请和进行课题研究（并有等级要求），不顾有无需要，也不顾有无能力。（4）被要求应对名目繁多的各种评估和检查，不顾有无需要，也不顾是否合理。

近日，听取了教育部有关职能部门的一位官员的报告。2011年我国的师幼比为：城区1：26，县镇1：27，农村1：49；全国幼儿园在园幼儿为3424.45万人，按照最大班额规定30人，每班2名教师推算，全国幼儿园共需专任教师228.28万人，而全国幼儿园现有专任教师总数为131.56万人。缺口数为96.72万人。

从这些数据来看，我国幼儿园教师现有的工作量远远超载。具体地说，就每30人的班级配备2名教师，教师的任务已属不轻，现在的状况是：按此不低的“标准”，平均每个幼儿园教师在做一个半人以上的工作。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超限度地工作，特别是长期以来超限度地工作，人就会精神紧张，甚至精神崩溃。防止教师精神紧张或精神崩溃的唯一办法就是给教师减负，让教师去做该做的事情，去做会做的事情。不这样做，或者反其道而行之，看似是对教育的负责，其实是对教育的亵渎。

我曾写过……

2004年，笔者写过一篇题为“给幼儿园教师‘松绑’”的文章，曾引起教师们的强烈反响。在文章中，笔者罗列了大部分幼儿园教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指出了“让幼儿在幼儿园内有快乐的生活，就要让教师有快乐的心情，要给教师‘松绑’，让他们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做教师”，“不要去赶‘时髦’”，“不要将专家的学术研究都看成是在教育实践中可以做成的事情”。

2006年，笔者写过题为“给幼儿园教师‘松绑’再议”的文章。笔者在文章中指出，两年过去了，幼儿园教师的负担没有减轻，幼儿园教师负担过重的问题并没有引起各级教育主管部门的关注；提出“减轻幼儿园教师的负担，给幼儿园教师‘松绑’，这是尊重教师，尊重教师的劳动，珍爱和保护社会资源”，“减轻幼儿园教师的负担，给幼儿园教师‘松绑’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改变评价标准和评价方法”。

2011年，笔者还写过一篇题为“一个不折腾教师的园长才是好园长”的文章，再次提出“有快乐的幼儿园教师，才会有快乐的孩子”，要为教师创设有益于他们工作和生活的环境，要保护教师的利益，包括保护教师的身心健康，保证和满园是孩子的乐园，也应该是教师的乐园，折腾教师，其实就是间接地往也很无奈，也知道许多折腾教师的园长背后是折腾他们的上级领导和管理人员。以及被他们用于管理和评估的大大小小的政策、法规、标准和条例。

政策、法规、标准和条例要与幼儿园教师的实际状况相符

而今，在我国被用于管理和评估幼儿园教师的政策、法规、标准和条例已经不少。而且还会继续出台。各级行政管理部门制定的政策、法规、标准和条例旨在规范教师队伍建设，从根本上保证教育、教学质量，杜绝教育事故的发生。

用于管理和评估幼儿园教师的各种政策、法规、标准和条例能否获得预定的效果，对教师能否起到规范和管理的作用，其基本点应该是“与教师的实际状况是否相符或基本相符”。如果所推行的政策、法规、标准和条例与幼儿园教师这一目标群体的实际状况和可接受程度不相一致，甚至相差甚远，那么就会产生“政策无能”的情况，如若还要强行推行，那么一定会从根本上给幼儿教育事业带来损害。

应该看到。当今我国幼儿园教师队伍的基本状况不容乐观，不管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与我国正在贯彻实施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之间存在相当大的距离，与理想化的幼儿园教师队伍的建设之间差距更大。不顾我国的国情以及幼儿园教师的基本现状，对幼儿园教师规范和要求的“拔高”，会让教师“可望而不可及”，会让他们焦虑紧张，产生职业倦怠，甚至产生极端的行为。